番外五:卿本佳人_遗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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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五:卿本佳人

  我是司锦卿。

  我有一个爱人,叫夏参衍。

  二十四岁那年,我遇见了小我十岁的他。

  说不清楚是怎么一步一步沦陷于他的,或许是一见倾心,或许是因经年长久而深入骨髓。

  二十六岁,他来到了我身边。

  二十七岁,他因为报恩吻了我。

  三十三岁,他离开了我。

  三十九岁,我失去了他。

  从初遇到生死两别,一共十五年。

  我爱了他十五年了,错过了他十五年。

  那年那个主动的吻,我以为是他对我的心意。然而慢慢的,我明白那起先只是一种恩情。

  于是我渐渐在这片质疑里忽略了他对我的爱。

  我不敢再和他说“爱”和“喜欢”,因为他或许会用同样的方式拥抱我,却不会真心喜欢我。

  我开始害怕,小心谨慎的把那份越界的爱意藏起来。我怕衍衍看见,我怕他知道了以后用那种不情不愿的方式留在我身边。

  我爱他,我不愿意勉强他。

  可我既希望他幸福快乐,又不甘心把他的手让给别人牵。

  毕竟第一次遇见他,就好喜欢他了。

  我们第一次遇见,其实并不是他十五岁那年误入的那个宴会上。

 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风很冷,瑟瑟席卷着辛由的街边枯叶。下午的天空白茫茫的,风也凛冽。

  那天我在家族议会上和族人起了矛盾,被父亲用家棍罚了一顿。

  这么多年的折磨,其实我早不在乎身上皮开肉绽般的疼痛了。可当我看到长姐冷淡漠然的脸和母亲徒劳阻止而伸出的苍老的手时,我突然没来由的厌恶起来。

  厌恶这种傀儡般的控制,厌恶这行尸走肉般的使命。

  于是我反抗了父亲,在族人们惊愕的注视下从司家庄园逃走了。

  然而即使逃出了司家,我也没有去处。可笑的是,已经二十四岁的我连一个安心的落脚点都没有。

 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,只能开着车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辛由大街上。

  我在熙攘里看到相携而过的人群,听到间或传出的欢声笑语般的人间喧嚣,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。

  好像从小到大,我都没有真正踏进过这人间热闹。

  他们把我捧得高高在上,仿佛我真的是这世间神明。

  可神会觉得累吗?神会厌恶众生吗?

  就是在这种压抑与郁恼中,我遇见了他。

  那天并没有故事里那般温暖的阳光,整个辛由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阴霾下。

  正逢放学时间,学生们从学校谈笑着相携出来,又三三两两的离去。

  而他就安静的蹲在辛由中学门口一颗银杏树旁,小心翼翼的轻抚着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。

  宽大的蓝白色校服罩着他瘦小单薄的身体,他把领子拉得很高,遮住了半张清秀温润的脸。

  在这人来人往的深秋里,他所处的那一隅格外静谧安然,也让我所有的阴郁焦虑缓缓消散。

  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那条小道,而他蹲在那片秋意里,暖的不像话。

  那时的我也没想到,那温和清润的少年,会让我沦陷一生,不可自拔。

  我站在不远处,不敢靠的太近,害怕这样颓败阴暗的自己会吓到他。

  银杏树的扇叶悠悠而下,绕过那人间美好,悄悄落在他脚边。仿佛也怕沾了雨露的枝叶弄脏了他。

  这才是神吧。

  干净、澄澈、纯粹、美好。

  胜雪透玉,似水温柔。

  直到他家人的车过来将他接走,我还怔怔站在原地。

  等回过神来时他早已离开。而我垂眸看着那只被他安抚的温顺乖巧的小猫,突然觉得胸腔柔的像水。肌骨里暖流穿过,止不住的冲向四肢百骸。

  从小的家族控制让我习惯了压迫与忍耐,那些阴暗与痛苦从来没有人避讳过我,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干净的深秋。

  我将那只小猫悄悄抱回了家,藏在了少为人知的一间公寓里,安排了人过来照顾。

 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小动物,但因为他,我突然发觉一条鲜活的小生命来到世间或许也是一种美妙的馈赠。

  而且小猫有了家,他也会很开心吧。

  不过遗憾的是,小猫大概是因为常年流落在外,患了病,没过多久就死了。

  我总是守护不好任何想要守护的东西。

  那之后我没有刻意去找过他,我以为那一面已是上天给我的最大的仁慈,我于是不对自己能再次遇见他抱任何希望。

  却没想到,命运这次还真是待我不薄。

  我们再见于一个普通的晚宴。

  以我的身份其实是不该来这种宴会的,可我为了躲过那晚的家族议会,借口有约来了这里。

  我对那些阿谀奉承不厌其烦,也不屑一顾,干脆寻了个包厢躲了起来独自喝闷酒。

  那包厢的玻璃是单面的。进去时我还郁闷,怎么躲起来了还能看到外面,却没想到这会是上天给我的意外恩赐。

  从他被他父亲带进来开始,我的目光就凝聚在他那里,移不开眼了。

  我看着他无助又乖巧的坐在角落里,身上还穿着学校的校服,瘦瘦小小的,面对这样的浮华似乎有些无措。

  他父亲是真的很不负责任,随便派了个人守住他就赶去应酬了。而守住他的那个人更不用心,居然将他一个人丢在这种迷乱肮脏的地方。

  我不太放心,所以从那个守他的人离开开始我就从包厢里出去了,想着离他近一点儿也好。也幸在我来得及时,没让试图接近他的那个中年男人碰到他。

  那样脏的手,连沾到他的衣角都是亵渎。

  他用那双干净通透的眼睛怔怔望着我,眸子里还带着恐慌过后的晶莹与无措。常年在商场运筹帷幄的我,面对他澄澈干净的眸时居然控制不住的失了神,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。

  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”

  面对十五岁的他,我突然慌到不行,只能尽量调控着自己的面部表情,放柔语气,微微俯身和他平视,怕自己吓到他。

 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,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。

  我被他这样望着有些招架不住,掩饰般轻咳了一声,移开了眼,面颊微烫,低声僵硬道:“不用害怕。”

  他又眨了眨眼,他的睫毛很长,又浓又密,柳絮般翩然轻盈,每一下都挠动着我心里的弦。

  “我……没有怕你。”他突然说。

  他的声音轻柔清脆,带着少年的明朗,软软的扎着我。

  我听出他有些紧张,便顿了顿,笑着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
  我承认,那一刻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私心。

  “夏参衍。夏天的夏,人参的参,繁衍的衍。”他轻声回答。然后悄悄抬眼看向我,小声问,“你呢?”

  我心里一动,笑着回答他:“司锦卿。司空见惯的司,繁花似锦的锦,卿本佳人的卿。”

  我知道不能靠他太近,这是我和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,我不能吓到他。

  只是未免有人还过来骚扰他,我就顺势坐在了一旁,静静陪着他,只敢不动声色的用余光悄悄看他。

  我紧张而忐忑。

  后来夏长兴赶到。我担心衍衍对我的印象会不好,所以表面上客气的和夏长兴打了招呼,对于他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却很不舒服。

  然而碍于身份,我只能暗暗警示了他的手下不负责任的事。他受宠若惊的朝我道谢,惶恐又后怕的带走了衍衍。

  我们明明没有见过几次,可少年清瘦的背影,澄冽的眼,却让我记了很多很多年。

  那时候的我才二十五岁,二十五年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明媚,怎么可能甘心放手。只是即使很想得到他,却也从来没有过有一天真的会和他在一起的想法。

  我配不上他的。

  我身上的腐臭味太浓,司家往我身上泼的血太红,我手上沾的人命太多。

  我不能,也不敢接近他。

  但我想,我可以保护他,守护他。

  尽管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和姿态。

  而我万万没想到,有一天,他真的会来到我身边。

  那天去聂家是我蓄意而为之。

  中间夏家的事因为衍衍我都略有耳闻,我知道夏家现在是什么情况。

  那时的夏长兴公司破产,背负着一身的债。恨就恨在当时的我并没有掌握司氏实权,我不敢贸然帮他们,若被司家人查出来,他们一家都会被连累。

  而那时的齐雪纯已经改嫁聂家,夏长兴将衍衍交给她,想必也是实在走投无路。

  聂家虽说比起司家来不值一提,但司家现在扎根于辛由,和聂家多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。

  我早就从中得知夏长兴要将衍衍送去聂家的事,我想离他近一点儿,又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变态,所以我只敢隔着一堵墙听听他的声音。

  我借口要和聂贺讨论合作方案,推掉所有工作,心魂不定的去了聂家。

  聂贺见我亲自过来,大约也被吓到了,诚惶诚恐的把我安排在一楼的待客室里。我本来就不是为这个而来,干脆把事情全权交给了任湛,然后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
  只是那逐渐清晰起来的声音却并不是我想听到的。

  “齐雪纯,你摸摸你的良心!他也是你的儿子!?”

  “我的良心!?夏长兴?都这么多年了,你还是不肯放过我?!如果你不想要衍衍了,你直接说就是,没必要让我来当这个恶人!”

  “……”

  那些争吵刺耳至极,就连作为外人的我都觉得心寒嘈杂,那么被父母抛来抛去的他呢?他又是怎么想的?

  于是我倏然起身,直接推门走了出去。

  果不其然,小孩已经被父母的争吵吓得缩在了墙角,不知所措。

  两人看到我时皆是一愣,更何况刚才我进门时聂贺已经向齐雪纯介绍过我。

  那些争吵也在我出现的那一瞬戛然而止。

  我皱了皱眉,看了一眼正怔怔望着我这边的小孩,只觉得这两人厌恶刺眼至极。

  我不愿意看他这样无措慌乱,也不想他一直孤立无援。如果可以,我想把他放在身边,光明正大的保护他偏爱他。

  我想给他一个家,让他明白,他不是没人要。

  “你们不要他?”我笑了一声,然后径直走向十五岁的他,冷冷道,“我要他。”

  整个聂家大宅静的针落可闻,一时之间,别说是齐雪纯和夏长兴了,就是聂贺和任湛也讷讷站在那里,显然没能反应过来。

  可我说完后又觉得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不太好,会让衍衍像个被交换的物品一样廉价。于是我又微微蹲下身,看着他迷茫慌乱的眼,轻笑着问他:“你愿意跟我走吗?”

  他眨了眨眼,愣了愣,似乎在想我的话是什么意思,我耐心的等他想明白,然后见他失措过后毫不犹豫的点了头。

  他就这样来到了我身边。

  我把他安置在辛由一座半山腰别墅里,那里都是我自己的人,隐秘也安全。

  别墅里的仆从都是跟了我很久的老人,和蔼善良,我素来没什么架子,待他们也不差,他们都是无所依的人,对我心怀感激,因此也尽心尽力。

  衍衍是个明朗乖巧的小孩,他们都喜欢他。哪怕后来我和他分开了,老人们也偶尔顾念着他,只是衍衍为了避嫌,除了托我送点礼物问个好之外,直到离开也没有再来过这里。

  他来这里之前,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:“我……叫您什么?”

  我选了一个称呼,却不知道,这个折中之下随便得来的称呼,竟会困扰了我和他一生。

  别墅里的房间很多,仅有的两个主卧,一个是我的,另一个原本应当留给我未来的妻子,而我怀着私心,将他安置在了那里。

  因为工作原因,我其实不常住这里,为了方便,一般都是住在市中心的别墅里。但眼下衍衍在这里,我就算再忙也不舍的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。

  刚来时他做什么都小心谨慎,为了不麻烦到别人,连衣服都是自己悄悄洗了。

  我又心疼又无奈,又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渐渐放下防备适应起来,只好慢慢来,一点一点让他融入这里信任这里,然后再慢慢改变他这些什么都自己扛的习惯。

  我想帮他分担他的一切,如果是苦难,我想承担其中的百分之八十。

  我希望他永远开心幸福,眼睛永远如初见时那般澄澈纯粹。当然,哪怕有一天他从人间历难归来,天真耗尽,眼神浑浊,我仍然愿意迎接他的每一个拥抱与亲吻。

  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近,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夏夜。

  彼时我已经睡下,迷糊里被微弱的敲门声吵醒。我心里一惊,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,打开门却看见他光着脚不知所措的站在门外,脸色苍白。

  这天晚上气温降下了一点,他穿着薄薄的睡衣,整个人无助惊惧,看起来摇摇欲坠。

  我吓了一跳,连忙给他拿了一双拖鞋让他穿上,又用薄薄的毯子裹住他单薄的身体,然后才微倾身,安抚般摸摸他的头,柔声问:“怎么了?”

  他不安的绞着衣角,许久才小声说:“我……怕。”

  我问:“怕什么?”

  他偷偷看了一眼我,又立马低下头,说:“雷……”

  我恍然大悟,忍不住笑道:“衍衍这么大了还怕打雷?”

  他抿了抿唇,垂下眼不说话了。

  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,笑了笑,把他带进了门,然后让他在床上睡下,想着先哄着他睡着然后自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。

  不管怎么样,贸然睡在一起总归是不太合适的。

  却没想到我们都昏昏欲睡之际,又被窗外轰然一声炸雷吵醒。

  他被吓醒,大约是还没有清醒过来,把自己整个人都闷在被子里,蜷缩着,然后才控制不住的缓缓溢出几丝哭腔。

  我也被吓到,急忙跑过去将他轻轻揽在怀里。他颤了颤,从被子里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看着我。

  我被他这样没有安全感的眼神看的心疼,只好掩饰似的掀开被子把他完完全全拢在怀里,然后一边用手心轻抚他的背,一边喊他的名字,告诉他“别怕”。

  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淡淡清香萦绕在我鼻尖,他的身形清瘦,我把他抱在怀里,像是抱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。他似乎很习惯蜷缩着睡觉,小小的一团,总是善于把自己圈起来,用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。

  我这样抱着他,仿佛是在他自己的基础上加了一层无坚不摧的屏障。如果可以,我愿意做他的第一道防线,永远也破不了的那种。

  他突然喊了我一声。

  我拍了拍他的背,轻声问:“怎么了?”

  “我可以抱你吗?”他低低的说。

  我愣了会儿,才近乎慌乱的应道:“……当然。”

  于是,那只细瘦的手臂轻轻环上了我的腰。

  我们相互贴近,心脏隔着两层皮亲密无间。

  他小声叫着我。

  他环着我腰的手轻轻攥着我腰侧的衣料,我能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。

  “嗯,我在这里。”我一下一下抚着他脊背。

  不知是不是恐惧作祟,这晚他极其没有安全感,再也没有平日里和我相处时的谨小慎微。

  临睡时他还问我:“……您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?”

  我愣了愣,勾了勾唇角,温声玩笑道:“怎么会,衍衍给我找点麻烦才好呢。”

  他没说话了,只是往我的方向更贴近了些。

  这晚他睡得很安心,而我彻夜未眠。

  这之后他慢慢不那么拘谨了。会主动和我说话,会分享学校里有趣的事物给我,学习上遇到难题也会来找我。

  我知道他怕雷雨天后,慢慢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。只要天上下雨,我就会被雨打树叶的声音惊醒,等听到雷响就往他房间里跑。然后哄着他睡下,自己在他房间里坐一整夜。

  我仍然不敢靠的他太近。我怕他害怕我。

  但渐渐的,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小心翼翼,笑容多了起来,雷雨天时会主动抱着枕头钻进我被子里,所以那个时候我的房间总是不敢锁门的。

  那时的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安全距离,只知道开心或害怕都要往我怀里钻。

  而理智告诉我,这样是不对的。

  我既惊怒于他的家人没有给他普及过人身安全方面的教育,又有些心疼。所以我不敢把话说的太重,只好一点点教他,告诉他不止是要和陌生人保持距离,和亲人家人也一样。

  说到安全距离时,他问我:“我和您也要保持距离吗?”

  我顿了顿,笑道:“当然,不止是我,除了衍衍的爱人之外没人有资格突破这层距离。”

  他好像不懂什么是爱人,想了想,对我说:“那您不可以是我的爱人吗?”

  我愣了愣,摸了摸他的头,沉声道:“衍衍,快点长大吧。”

  只有你长大了,我才知道你对我的爱究竟是爱人之间的眷恋,还是所谓的恩情。

  好在他之后慢慢也懂了。而我们的日常相处就如同真正的亲人那样,亲疏有度。

  后来他又问我一次:“我是不是不应该抱您?”

  我愣了愣,突然自私了起来,我说:“可以的。你永远可以依赖我。”

  你永远可以依靠我,哪怕仅仅是把我当做你的长辈和亲人。

  和他在一起慢慢相依相知的那段时光,无论何时想起来都烂漫的像是上天编织的一个美梦。

  我们躲在喧嚣的人间外,亲密无间的像是真正的家人。

  只是等我发现这些都是我自欺欺人的假象时,为时已晚。

  我以为他不挑食。因为不论餐桌上摆的是什么菜他都会夹一点,每顿几乎都是一碗饭,只有我下厨时他才偶尔能吃两碗。

  我是在他去世后,看到那本笔记里记录的日常,才发现他是个嘴很挑的人。

  他在笔记里肉食那一栏标注着:不喜欢吃鸡肉。

  可明明他什么都吃,我曾经问他喜欢吃什么,他说他不挑食。

  那时候他身体不好,我想给他补身体,隔三差五便让家里的阿姨给他炖鸡汤,他也面不改色的吃了,装作很香的样子和我说“好甜”。

  甜吗?

  其实是涩的吧。

  我爱他这么多年,却连他的喜好都没弄清楚。

  他上高中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吃校门口的冰糖葫芦,他说那里的冰糖葫芦又酸又甜,不像以前家乡集市里的那般酸涩。而且卖冰糖葫芦的老爷爷和蔼慈祥,见到他时还会笑着和他打招呼,这大概是十六岁的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人间善意。

  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,校门口的冰糖葫芦,他一次也没有吃过。

  那些所谓酸甜不过是他对温情的匿想。

  我的衍衍他很聪明。他知道父母抛弃他是因为什么,也明白为什么聂家人不喜欢他,面对兄长和妹妹的辱骂也从未心生怨怼。因为他从来没有怪过谁。他觉得这些苦难的来源都是自己本身的缺陷,他觉得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错。

  他们一家人站在屋檐下,却把所有的雨都让给他淋。

  我以前以为我至少能用自己为他挡一挡,一半也好,一点很好,全部也好,只要他没有那么难受,只要他开心。

  可到头来,我是伤他最重的那一个。

  我明明知道他最怕什么,却仍然那样做了。

  他十七岁那年,他说他想进娱乐圈。

  我第一次拒绝了他。

  虽然最后我还是妥协了。

 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,也明白他为什么要进娱乐圈。他还有一个妹妹和奶奶,他想用自己的能力去给他们最好的生活。

  这是他爱人的方式。

  我也是很久很久才明白,他当年把自己给我,爱意比恩情要多。而选择离开我,也是他对我爱的方式。

  毕竟他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他所珍重的所有人。

  那时我的一切动作都在司家人的监管下,我在暗地里保护他的这点小动作自然也被他们看在了眼底。

  不过估计他们一开始也觉得我和他只是玩玩,所以装作理解的样子对这一切视而不见。

  而我天真的以为自己能这样一直看着他。看他长大,看他懂事,看他年少心动,看他情窦初开。

  我对他喜欢我不抱任何幻想。

  却没想到他那年高考失利,他会主动吻我,把自己给了我。

  我对他从来没有防备,所以他吻上来的时候我甚至没反应过来,只知道脑子一下子就空了,耳边嗡然作响,有什么在不断灼烧着我的心肝脾肺。

  他抱着我,吻我,他的眸子里仿佛盛着一汪清泉,潋滟迷人,动人心扉。

  我以为我自己能控制住,可面对他时,那磨砺了二十几年的理智顷刻间便能消失殆尽。

  我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.望驱使着我向他靠近,我明白自己一直想要他。因为爱他,甚至想把他绑在身边一辈子,也想和他永远在一起。

  我终究是卑劣的。

  那之后我们便一直维持着这种关系了。

  然而肌肤相亲的同时,心也越来越远。

  他从别墅里搬了出去,住在了公司安排的公寓。他说这里离夏轸汐的学校近,安全性也高,他往来比较方便。

  我没有拦他。我知道他在渴望自己的生活。

  而他从来没有把我纳入过他的未来。

  随着他的名气在圈内叠加,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,有些事情也很快被揭露开来。

  导火线在于司家。

  父亲将我叫回家,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。

  他的语气心平气和,我还以为他是想为我和他的未来做打算,于是坦坦荡荡的朗声回答道:“我喜欢他,我想和他在一起。”

  棍棒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一声不吭的受了。

  这一次的责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重。家鞭和家棍互相交错着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。我笔直的跪在司家祠堂里,却一声不吭。

  父亲一遍遍继续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,我一遍遍说着我之前的答案。甚至在被折磨的头脑不清浑身麻木的时候,我还迷迷糊糊在想:我想和他在一起。

  我爱他,我会放下世界去爱他。如果他也爱我,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牵他的手。

  我想给他一个家。

  那是我首次生出了反抗司家的心。

  只有掌控司家,我才有自主权,我才能光明正大的爱他,不再受他们的遏制。

  于是我开始暗地里收拢人脉,一点一点渗透司氏,慢慢把整个司氏企业乃至司家纳入囊中。

  只要我的权势足够庞大,只要我对司家人来说足够重要,他们就不会轻举妄动。

  并且他们并不知道,我确实有自己的势力。

  我十八岁那年,在宴会里结识了一个叫莫宴书的人。莫宴书为人浪荡随意,但却和我很合得来,烦闷时偶尔也能和他说上几句心里话。我们就这样渐渐成了至交好友。

  于是我和他说了我的事情。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被司家压迫的想要自杀了。我足够优秀,他们对我的要求就越高,慢慢的把我捧成了举世无双的神,恨不能将我供在上堂祭拜。

  莫宴书听罢沉默了会儿,敛去笑意,然后低声问我:“你想自由吗?”

  我说想。

  于是那一年,他带我加入了一个组织。

  我签约入会,帮他们做事杀人,而他们给我权势,我们有专门交流的暗网。那些势力起先只是一点点,后来随着我给他们做的任务越来越多,慢慢的,几乎整个辛由与南阳的掌控权都落在了我手上。

  这是一个成正比的交易,很划算。

  而我在这个组织里结交了很多有趣的朋友,我和他们合作,和他们杀人。很奇怪的是他们都是不在乎利益的人,都各怀其长,各司其职。

  入会需要签署一个合同,还要录入指纹随时确定身份。

  我在行动中的代号叫“umbra”。

  umbra,光源永远照耀不到的地方。

  我充当一个暗夜杀戮者的角色。只杀人,不救人。

  入会前期时我会去各种地方隐埋身份做组织安排下来的任务。后来我为了专心对抗司家,只好向上级请求缩减任务,后期时是跟着一个叫“redeemer”的人。

  这个人的地位在组织里很高,名声显赫,只是他的性质和我恰恰相反,他只救人,不杀人。往往有他留下的需要清理的残局时我才会出面替他清除干净。

  不过我和他合作这么久,还从没见过面。别说是我,怕是整个组织也没几个人见过他。毕竟他才是真正的操控者。

  我也因为他得到了更多的权势与威望。

  可目前这些都不够,还不够我彻底摆脱司家,也不够我保护衍衍。如果不是衍衍的出现,我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自由。

  我以前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设想,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司家之后还能去哪,还能做什么,毕竟我的一切都是司家的。所以才迟迟没有生出过逃走的心。

  直到衍衍出现,我才生出了渴望。

  我开始慢慢规划自己的未来,也想过要是有朝一日摆脱司家我能带他去哪里。

  我想逃走。

  可司家人个个都是老狐狸,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中,于是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。保护衍衍是首要,他最重要,我必须在以他的安全为前提下逃离司家。

  然而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,我怕,我不敢赌,于是我一直在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。

  直到有一天,迟北柠找到了我。

  她和我说,我可以放言要和她订婚,把衍衍摘出司家人的视线,假装暂时归顺他们,她也能偷偷在暗地里帮我转移司家注意力。

  我问她为什么帮我,她说:“有人让我来帮你一把。”

  她没说是谁,左右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事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,我去问莫宴书,莫宴书说是他。

  可我总觉得怪怪的。

  莫家与迟家八竿子打不着,他怎么可能认识迟北柠?再说了,莫宴书根本不会想到这样的办法,以他的性格,肯定是直接差人过来帮我把司家解决了。

  但我肯定他不会害我,便没有多想。

  于是那一年,我和衍衍渐渐疏远。

  在他知道我要订婚这件事之后,我就知道他要离开我了。

  我故意制造许多花边绯闻出来,借此掩人耳目,让司家人认为他没有那么重要,因而将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。

  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暂时的分离,只要我快点解决司家,我还能找回他。却没想到,这一拖,就是五年。

  他比我想象的要决绝,或许在他心里我本身就没那么重要,所以离开和疏远都那样果断。

  每逢节假日,我问他需不需要我去陪他时,他都说工作忙。哪怕是除夕节和元宵夜,他也会找各种让我无法反驳的借口。

  我去主动找他,他就逃走。后来他甚至故意在这样的日子出差,不肯回来。

  而现在的我,又有什么立场缠着他不放?

 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,和他分开的一分一秒,都是极刑。所以我急切起来,开始大肆掠夺司氏。

  我反抗司家,忤逆族人,只为能早日见他再真心实意的对我笑一次。付出什么代价也无所谓。

  而正是因为我的急功近利,我居然没顾得上去照看他的身体。我知道他身体虚弱,一到冬天容易生病,却没想到五年过去,他的身体会到这种地步。

  “我心向山,君心向水。”

  这句话,是我在他留下的笔记里看到的。

  他不相信我。

  他二十八岁那年从辛由离开我的时候,我想过去找他,我知道他在哪里,可常逸却对我说:“您还是别去找他了。衍哥和我说过,他说他没有过过自由自在的日子,他想自己去散散心,让您给他一年时间。”

  “司总,其实他这些年过的很累,难得愿意自己出去走一走。您……放过他吧。”

  放过他?

  原来在他人眼里,我的出现是令衍衍难受的吗?

  那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?

  我真害怕他也如常逸那样,心底里是厌恶我的,我害怕了,退缩了。

  于是他离开我的那大半年我发了疯一样侵蚀着司氏。司家上下人心惶惶,但衍衍的离开让他们再找不到我的弱点,对我束手无策。

  这一年,我终于将整个司家内核收入囊中,那些父亲和长姐手下的零散势力于我来说已经没有威胁了。

  思念像镣铐,锁着我。也像火,让我心急如焚,狂念难耐。

  我还是去找了他。

  我去的时候他不在家,我就站在他家门口等。这里隐蔽破旧,杂草丛生,青苔遍布,却叫“百花巷”。

  可我知道他最喜欢这种平淡安定的生活。

  而我和他的家人都没能给他这种生活,我们让他颠沛流离,无处可去,不得已躲在这种阴暗的角落里。

  到底是什么错了?是世俗,是人心,是利益熏染,是权势至上。

  所以我讨厌那些人。

  讨厌抛弃伤害过他的人,包括我自己。

  我再一次见到他时,他瘦了好多,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副枯架,看到我时的笑容像是扯着嘴角硬挤出来的,再也没有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明朗。

  我想,我这辈子都不能离开他了。他照顾不好自己,也不知道爱惜自己。

  但他已然不再依赖我,他赶我走。

 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对他来说真的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?

  可我不甘心,怎么样都无所谓,他始终不爱我也好,赶我走也好,我都不舍的离开他了。哪怕这辈子都只做他明面上的长辈,只要我在他身边就好,只要我看着他平安快乐就好。

  然而当我知道他的胃癌那一刻,所有的安慰都分崩离析。

  他居然不告诉我,半年前他离开我时就得了胃癌,却一直瞒着我,甚至放弃治疗,想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彻底消失。

  是我,是我伤他太深。

  我在百花巷陪了他两个月,这短短的时光,却是我们这些年以来最平静快乐的日子。

  我以为我能尽快等着和他过完年将他带去国外治疗。

  可有些事情总是在我的意料之外,甚至超出了我所有的预期。

  莫宴书的到来,司家的假消息,都让我措手不及。

  而他居然狠心至此。

  甚至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,在我三十八岁的年末,随着南阳的初雪消逝。

  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他。

  他去世以后我想过即刻随他而去,却又禁不住翻开了那本承载了他十年的日记。

  日记的第一页,是他十七岁那年写的:“我喜欢他。”

  日记的最后一页,是他二十七岁那年冬季写下的:“做了他六年情人,贪恋了他十三年。一场空。”

  原来我们都是胆小鬼。

  只是衍衍,我们在一起的那五年光明正大,怎么能说你是我的情人?

  我明白,到这时,死亡无疑已经是我和他最好的归宿了。

  这人间留不住他,也没有资格留住他。

  只是我不明白他的病因,起码在离开之前我要先明白,他为什么会有六年肺纤维病史,为什么医院检查不出来,又为什么会突然器官衰竭。

  然后莫宴书告诉我,这一切都是一个人做的,假消息是他传的,信息是他阻拦的。如果不是他,我就不会回司家,我还能赶上衍衍最后一面。

  之后一个叫纪清冶的人找上了我,他居然也是我们组织的人,只是他神出鬼没,我进入这么多年,是第一次见到他。

  他告诉了我一些事。

  纪清冶说,以衍衍的身体原本活不过二十岁。后来一个叫陆慎言的医生帮他延长到四十岁,是他自己强制缩短,没能熬过二十九岁的凛冬。

  我控制着没有精神崩溃。

  最后纪清冶临走时转过身笑着对我说:“他喜欢白玫瑰。”

  我静静看着他,等他的下文。

  然后我听到他说:“你知道白玫瑰的花语吗?”

  …………

  我异常平和的处理完他走后的事,和他的粉丝们交代了,让他的家人见了他最后一面,然后颤抖着亲手将他送进了火葬场,如果可以,真希望能和他一起扑进那场大火里。

  不过我的衍衍,就该永远这样保持住这样的美好。

  年初十七,我重新回到了百花巷。

  我支走了所有人,刮掉了已经凌乱扎人的胡子,整理好仪容,穿上了初见他时的那件白衬衫,然后背靠在床边,坐在地毯上,抱着他的骨灰,用刀子划开了自己的手腕。

  许多年前,他也用这样的方法自杀过。

  现在我就用这样的方法去找他。

  我留下了一张纸,纸上只写了一句话:骨灰相混,合棺葬于石溪故地。

  我很卑鄙,我有私心。

  生不能白头,死也不想放手。

  谷则异室,死则同穴。

  在感受生命流逝的时候,我突然记起了好多事,都是关于他的。他的笑,他的泪……只是这么多年,却唯独没见他发过火,诉过苦。

  我的目光落在落地窗外。此时南阳仍是大雪纷飞,小院里的积雪已经很厚了,层层叠叠的,像是填不平的遗憾。

  我看见他蹲在盛开的玫瑰花圃前,指尖轻柔的拂去玫瑰花瓣上的雪,对我说:“您看,今年的雪下的好大啊。”

  是啊。

  仔细想想,这些年不论是南阳还是辛由,好像都没怎么下过雪,偶有雪丝,两人也是分隔两地。

  我们终于可以携手看一场安静的雪了。

  只是衍衍,这一次,别再推开我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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